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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众博物学:关于那些无用而美好的事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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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4-10 09:36:2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(刘华杰,长江讲坛演讲实录)

2013.04.06,9:30-11:30,
湖北省图书馆,根据录音和PPT整理


感谢主持人的介绍。非常高兴来到武汉。昨天一下火车就去了武汉植物园,2006年10月我曾去过,还记得当时看到了拐枣、枫香树、猕猴桃。昨天下午风雨交加,据说气温下降了十多度,有些冷,但感觉甚好。在这样的天气里,漂亮的小徐陪我行走在美丽的植物园中欣赏香樟、晚樱、杜英、三角枫、多花紫藤、绣球荚蒾、含笑、木犀、二月兰、何首乌、活血丹等,还有大片的残荷,有着非同寻常的感觉。昨晚,在微博上有人告诉我:武汉大学校园中的秤锤树(野茉莉科)已经开花了。今下午我准备去瞧瞧,北京是看不到这种树的。
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一门老掉牙的学问:博物学。为什么说老掉牙呢?因为它很古老,比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文学、历史等都要老,但现在各年级课程表中是找不到它的身影的。教育部制定的学科目录中没有它。在教育体制的目录中没有,它基本上算是“非法的”、不正规的。许多人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博士、博士后,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博物学这门课程。但是以前它是存在的,它曾经辉煌过,相当辉煌,自然科学,特别是生命科学,能够有今天,博物学作出了重大贡献。今天要说的内容包括三部分:(1)为什么重提老掉牙的“博物学”(natural history)?(2)公众博物学如何可能?(3)像博物学家一样生活(living as a naturalist),充实、自在。

我们所处的时代

为什么要说博物学这件事情?博物学为什么会衰落?这与我们今天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有关。对这样的时代有不同的描写,有人说朝气蓬勃、轰轰烈烈,也可以说“现在是豁出生命搞发展”。每个人都有切身的感受,对这个时代评价不一样,有人说好得很,有人说糟得很,“轰轰烈烈”作为表象大概是一个基本事实。
这样一个时代是日益科技化的时代,“科”字在此并不根本,重要的是“技”。这个时代日益技术化、日益人工化。科学技术渗透到我们生活中的各个角落,但是,作为一种高智商智力活动的科学技术,越来越远离了公众。公众很难理解科学家在做什么?科学家做成的成果,有些百姓已在普遍使用,能够理解,但相当一部分根本理解不了,也是很难普及的。可以设想,没有学过高等数学的人,怎么能够理解理论物理学的前沿,那是不可能的。能够理解量子力学的很少,但是很多人声称能够理解,霍金的《时间简史》很受欢迎,但是有多少人真的懂得呢?很难说。
我们现在处在一个科技创新推动社会发展的时代,但是有一点需要非常明确,科技创新并非首先从公众的需求出发,而是从资本增值和权力控制这个角度出发。这个不用特别论证,稍想一下就明白了。比如我们在座的各位使用的电脑,软硬件在不断地升级,实际上不需要升的那么频繁,可是如果频繁升级,厂家就没有那么多钱可赚。许多国家开展军备竞赛,并不是老百姓喜欢打仗,是军火商喜欢打仗,还有其他利益集团。
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,科技成为这个时代的火车头,是个动力装置,它拖动着整个社会加速前行。我们绝大多数人甚至都觉得科技推动的力量还不够,希望科技加大力量,推动我们的世界更快速地前进,向哪前进呢?开车的人都有个经验,当车开得很快的时候,它的风险也在增加。但是我们乘坐在现代化这辆列车上,希望它开得越来越快,这意味着什么?当然它有好的方面,有人喜欢快,就像坐过山车一样,有人希望一直坐过山车。多数公众现在被迫玩着一种有智力无智慧的游戏。绝大多数人实际上是被绑架,想玩不想玩,都要跟着玩。实在不想玩的可以下车,怎么下车呢?就是跳车。跳车的后果大家是知道的,要么捽伤,要么被这个时代所抛弃,这就是现代性的逻辑。这个逻辑好不好呢?成功者都认为很好,失败者认为不好,还有大部分是中间者。
这样的时代给我们直接的感受,就是社会的步伐特别快,越来越快,不确定性在增长。虽然我们的收入增加了一部分,但是因为不确定性增加,两个东西互相抵消了。我们在生活中感觉到越来越忙,今天比昨天忙,明天比今天还要忙,我们活着似乎就是为了忙?我想年纪大的人会有这种感觉,二十多岁的人希望越忙越好还可以理解。忙是有代价的,我们在“挖掘”大自然、破坏大自然、掠夺我们后代的利益,在以破坏可持续性发展为代价。
在这样一个时代,我们这代人大概已经做得差不多了,但是还没有善罢甘休,把我们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上,让我们的孩子做好激烈竞争的准备:“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”。但是这样想和做的后果是什么?它剥夺了孩子的童年!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很多人都有快乐的童年,但是现在的学生没有这种童年。很多学生都是“小老样儿”,从小就说大人的话,就做大人所做的习题。比如上各种班:奥数班、钢琴班、英语班,要争取成为人上人。没有明说的想法是:准备战胜你的同桌、战胜你的同学、战胜你的同事、战胜你的同胞。我们的各级教育,是真的培养人才?还是想战胜你的同桌呢?很大程度是后者。我们的学制一再延长,用我的话来讲,人生的大好时光,相当程度上浪费在课堂中。人生最黄金的时光在二十多岁,我们现在从幼儿园一直读到博士,要读二十多年,大部分时光都在学习课本知识,学习竞争的技巧,知识是学不完的。等博士毕业以后,好象有点知识了,突然发现,我们的知识大部分没用,还要继续学习。只有人类这个物种如此,没有其他物种象人这样刻苦学习。有多少人想过:我们为什么要刻苦学习呢?是否天经地义地认为不学习就不是人了,我们人的优越性似乎就在于学习。但是辩证地看,人的负担太重了,猴子、老虎、昆虫等虽然也学习,但都没有这么大的负担,我们人号称是有理性的动物,理性在于算计、在于精确地计算,但是就知识的积累这方面来说,我们的“理性”在什么地方呢?没有简单的答案,我只是提出这样一个问题。
如果我们对这样一些问题进行思索,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考虑,我们需要过怎样的人生,我们人类想干什么?我们怎么样与周围的世界相处?进一步考虑,在现代社会中,起着拖动作用的火车头:科技,它到底是什么?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,生产力一定就是好的吗?生产力在某种程度它也是破坏力。

百姓自己的博物学

第一,博物学有悠久的历史,它是自然科学的一个重要传统。
博物学与自然科学有关,但是它不是一般的自然科学。目前博物学中的一部分可算作自然科学,但大部分不能算。
博物学曾是自然科学中的一个传统,现在已经衰落。我今天要说的就是衰落的、被抛弃的这门学问,它也许还有恢复的必要。
自然科学有四个传统。这四个传统是我概括的,未必有道理,大家可以听听。这四个传统是博物传统、数理传统、控制实验传统、数字模拟传统。
最早出现的就是博物传统。在近代科学诞生以前很久很久,就有博物传统。近代科学经历的时间是很短的,三百多年,从伽利略到现在也就三百多年,而博物学起码有几千年。300年相对于人类历史而言是极短的时间,人们要学会从不同尺度上特别是更大的尺度上看各种知识的积累!近代科学革命通常被说成是数理科学革命,伽利略、牛顿引发的这场革命主要在天文学、力学方面,再扩大一点就是数理科学的革命。这场革命使得科学的精神照亮了整个世界,也结束了中世纪的统治。数理传统从此大力发展,到现在几乎变成了一枝独秀,把博物学传统压了下去。这只是宏观地讲,在十九世纪的时候,博物学传统还比较昌盛,比如赖尔、达尔文、华莱士等都是优秀的博物学家。到了二十世纪,博物学就越来越衰弱了,很难找到非常杰出的博物学家。当然也有,比如研究蚂蚁的专家E.O.威尔逊,他是优秀的博物学家。
第三个传统叫控制实验传统,它与数理科学传统差不多同时诞生的。它在做控制实验,控制实验和我们平常的简单实验不一样。它主要是在实验室中模拟大自然,把现实中多个变量控制起来,只考虑一个变量或者几个变量的变化时系统可能产生的结果。总之是约束多数的参量,只考察少数几个变量的变化来看这个系统有什么样的效果,以此来解释大自然、改造大自然。弗朗西斯·培根对这种实验传统很早就进行过呐喊,但他本人不是科学家,他只是在方法论上来鼓吹经验科学、实验方法。当今世界自然科学家所做的主要工作都属于控制实验这个传统。
数理和控制实验合起来,非常有效,也加强了人们对机械论、还原论的信念。还原论是一种重要的方法论,也涉及到人们对世界的看法,这里不细讲。
进入到二十世纪,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,数值模拟传统突然崛起,这是与计算机联系在一起的。现在如果进行一个核爆炸,可能不会直接引燃一枚核弹,通常是在计算机上做数字模拟。象火箭发射、化学药品的合成等等,也是要先做数字模拟,这非常有效,可以节约很多钱财。这个传统非常新,将来也会发展的越来越好。
这样的四大传统是否就把整个自然科学都概括无遗呢?不可能。它们是主要的几个方面,这四大传统是按时间先后产生的。它们不是独立的,是人为抽象出来的,仅仅是Max Weber所说的“理想类型”而已。它们是为了说明、理解方便而人为概括出来的类型。现实的自然科学要比这复杂得多。可能的情况是:博物传统与数理传统结合在一起,数理与控制实验结合在一起,或者控制实验与数字模拟结合在一起。有多种组合,各有所侧重。现在讲博物学,也不等于不要数学、不要实验。
四大传统中,最肤浅的、最古老的、现在看来最不重要的,就是博物学传统。前面提过,不重要的程度可用现在各级学校中已经不讲授它了来衡量。人们认为它没有用。但是真的没有用吗?我们后面会看到,某种程度上它还是有用的,它有存在的必要。我们要争取的,不是博物学全能,不是博物学一花独秀,根本不是这样。我们主张的只是最低纲领:要求博物学的生存权。但即使这样,也可能触犯别人、别的领域的利益。
第二,博物学距离“生活世界”最近,修炼博物学可以增加普通人对世界的感知能力。
我是学哲学的,稍提一下哲学上的“生活世界”。我本科学的是地质学,后来改学哲学了。哲学上现在有一派叫现象学。PPT这一页这有两位现象学的大师,左边这一位是胡塞尔,右边这位是梅洛庞蒂。现象学家提出一个想法,和我们日常的想法不同,几乎是颠倒过来的。他们认为:现代科学所描述的世界,现代科学所告诉我们的那些东西,不是第一位的,而是第二位的。再直白一点,科学告诉我们的东西是“次要的”,这话不能曲解为不重视科学。现象学家是非常重视科学的,正因为重视科学他们才提出这样一个想法。他们认为最重要的是我们普通百姓主观的“生活世界”而不是客观的“科学世界”。注意,我们可能从小就听惯了:主观是不好的,客观才是好的。但在现象学中不是这样。
在现象学家看来,更靠谱儿的是普通人每天所经历到的、感受到的东西,不是自然科学家所描述的东西。比如我们每天能够感到冷热、风寒、软硬、亮暗、香臭等等,这些东西是直接知识,是我们直接体验到的,是我们的身体、肉体直接告诉我们的,是不需要反思的。言语、理论可以撒谎,肉体并不撒谎。我们任何一个人,哪怕没有受过高等教育、初等教育都明白直接呈现的感觉,虽然它们有些主观。在现象学家看来,人类个体能够切实感受到的主观的东西是第一位的、完整的、真实的,也是复杂的;相反,自然科学告诉我们的东西是第二位的、客观的、简化的、不是很真实,但很有效。自然科学告诉我们大爆炸、H7N9、原子、夸克、冠状病毒、DNA等等,这些东西是导出的知识,是构造出来的知识,是第二位的。现象学说的不一定都正确,但哲学家胡阻塞尔等也并非胡说!现象学提供了人们一个思考世界的一种新方式,它有一定的道理。
现象学这种想法与我们要恢复博物学的想法不谋而合。在科技日益发达,带领我们加速前行的过程中,我们学到的科学知识越来越多,我们越来越有本事,甚至可以毁灭地球,但是人们还是需要点别的东西的,需要什么呢?我们多数人都患有一种自然缺乏症,对大自然越来越陌生,越来越远离大自然。我们忽视自己的感觉,相比于自然科学,觉得它们不真实。
我说的大自然是广义的,包含桌子、外界物体等等,更多的还是指山川、草木、河流、天空、星象等。现代人所缺少的,就是一种悠久的博物传统,现代知识分子、高级文化人更缺少。农民反而不大缺少,为什么呢?农民知识很贫乏,但要说清楚农民的什么知识贫乏。农民直接感性知识并不贫乏,农民是了解土地的,而城里人是不了解土地的,农民对土地的知识可能比一位土壤专家了解的还要多。土壤专家了解的是可控实验那一小部分知识,比如PH值、锰元素的影响、钙的含量等等,农民虽然不知道钙是什么东西,但是他知道某种土壤适合种植什么东西。博物学是距离我们日常百姓生活最近的一门学问,一门非常古老的学问,那么修炼博物学可以使普通人对自己周围世界越来越了解,有很好的感知能力。博物学不限于人类所独有,其它动物可能某种程度也具有博物学知识。人与其他动物本来是连续过渡的,不应当截然划界。
第三,科技的高速发展,反而剥夺了普通人对世界的独立观察、感知和思考。
现代科技高度、高速发展,自然科学本来是让我们理解自然界,比如科学家告诉我们这棵树叫什么名字?这个木材含有什么元素?这种水是不是有毒,这种食材是不是有营养?科学家的话要相信,但是不能全信,为什么呢?
我举个例子,汶川地震大家可能还有印象。2008年5月10日《华西都市报》正式报道,四川绵竹市出现一种现象:癞蛤蟆在大规模迁徙,数十万癞蛤蟆横穿马路,有相当一些被碾死。
据报纸报导,有村民说:“这种现象是不是啥子天灾的预兆哟?”但绵竹市林业局的专家代表官方声音,解释说:这与天灾无关,不会影响人们的生活,还会为当地减少蚊虫。专家说这是正常现象,证明绵竹的生态环境越来越好。事后看,林业局的专家跟村民一样也不懂。专家也没有进行过调查,但专家从科学理性出发,代表科学,代表权威发言,要安定人心。两天以后,5月12日,大地震发生,死了几十万人,说的不好听点,这就是相信科学的后果,但是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指责科学。我也不是想指责科学家、林业局。我只是想提醒,林业局专家所说的东西未必可信,而村民所说的东西也未必不可信。如果我们更多地相信村民所讲的,也许会好些。村民的感觉是经验的积累,他污染经验告诉自己,这绝对是反常现象。大量的癞蛤蟆走到街道上被汽车辗得稀碎,满街的癞蛤蟆,这算正常吗?只有以某种力量武装起来的人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出“正常”这种话,科学家是敢说话的。事后大家都知道,百姓的感觉是对的,科学(家)是错的,科学家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做调查,也没有经验。其他动物有感知大自然风险的能力,而人没有;也许我们的祖先曾经有,但后来退化了。我们更相信传感器、天气预报、专家怎么说,我们自己没有判断能力,但癞蛤蟆有这种能力。我们知道大象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感知地震,大象的脚能够感受到次声波,人却不灵。蝙蝠能够利用回声定位,我们人不能。我们人的确一个很特别的动物而已,但跟其它动物比未必优秀,只是我们人自己觉得是万物之灵。
还有一个例子,科学家总是在说“地球变暖”,哪位科学家严格证明了地球在变暖呢?我也努力地在相信科学家所的地球在变暖,但是我相信不了。我原来是学地质的,在地质上考察地球演化是在上亿年的层面考察的,地球有四十多亿年的历史,地球在历史上冷暖的变化非常剧烈,没有什么明显的规律。我们怎么知道现在是变暖还是变冷呢?也许连续十年在变暖、连续一百年在变暖、连续一千年在变暖,可下一个一千年也许变冷呢?坦率说人们不知道,但是现在科学家就要求我们相信地球在变暖,地球变暖我们就要执行一系列的政策。民间有说笑话,人们感觉这几年天气确实变暖了,这证明了科学家的说法。可这几年冬天又特别寒冷,为什么寒冷呢?科学家又说也是因为地球变暖,因为变暖,所以两极的冰化了,影响了海洋和大气。以不变应万变!这种解释和伪科学解释是一样的,它打了科学的招牌,用些数据包装起来,使人们看着它觉得很科学。保护地球、“减排”是对的,是伦理上的要求,这与地球是否变暖没有必然关系。无论变暖还是变热,都没有糟蹋地球的理由。
北京几年前还发生过一件事。气象局和电视台均预告“麦莎”光临,明天北京将有建国以来最大的暴雨。为了安全起见,北京的一些水库把水放了。要知道北京是极缺水的,攒那些可不容易。但是第二天北京只下了一场毛毛雨。没有任何人出来哪怕是象征性地道歉一下。科学是可错的,科学允许出错,可错性是科学之为科学的良好标志。这是科学哲学上讲的。百姓并不懂这个。气象局和电视台为何不把话说得留有余地?
我举这些例子,是为博物学找理由、找根据,也在提醒我们,不是要贬低科学。但我的确想指出,科学与公众之间的关系需要重新定位。科学需要传播,但必须是双向的。传统的科普道路是走不通的,《华西都市报》所报道出来的林业部门的言论,无非是从一种科普的角度来安慰百姓,告诉百姓一切都正常,没有不祥之兆。传统科普的理念是什么呢?中国科院院樊洪业先生对“传统科普”有个描述,概括了四点,我想引在这里。引他的话比较有说服力。樊先生说,传统科普是从主流意识形态框架中延伸出来的,科普是意识形态的一部分;科普的对象定位在工农兵,后来有所扩展;科普的方针是结合生产实际需要,现在科普又结合着安定团结、和谐社会建设等;第四,科普的体制是中央集权制下的一元化的组织结构。现在到各级科委、科协系统看一下,科普的情况仍然大致如此,这就是传统科普。传统科普在历史上有功劳,但现在过时了,现在要用科学传播来代替传统科普的理念。科学传播并不是要人们完全相信科学,但却要求人们去了解科学,公众在有一定的能力之后,要与科学家来讨论、分享、参与科学;公众某种程度上可以质疑科学。在传统科普的框架内,重视的是知识普及,不太在乎科学的过程和方法,更不在乎科学的负面影响,有些问题根本在科普的框架下无法得到讨论。
恢复博物学实践,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就是要重视我们的日常生活。博物学是这样一种非常古老的、非常“肤浅的”学问,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密切关联。现代科学远离了公众,比如说加速器,有回旋加速器、直线加速器等,这些东西都需要甚至百万或上亿元的资金,普通百姓可能连看的机会都没有。不过看也看不懂。普通百姓能够参与实践的恐怕只有博物学,博物学有没有用呢?它对于人们的成长,特别是个体人的成长,是有关的,也是需要的。人的成长大致上可以分为两个纬度,一是人作为一个社会性的动物,有一个社会性的纬度,一个个体与社会、他人的关系,定义了人的一部分本性;二是人作为一个自然人,人是生活在空气里,需要有水、氧气,要进食等等,要与大自然打交道,如果这方面做得不好,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,人生也谈不上完美。我们现在说社会化、科技化程度越来越高,前一个纬度可能比较发达了,但是在后一个纬度上可能不够发达,甚至出现相反发展的情况。
针对“现代性”社会的这种失衡发表,情况也在发生变化。在一些发达国家,博物学又有复兴的迹象,民间组织相当发达,特别与看植物、观鸟、登山等一些户外活动联系在一起。比如英国人喜欢观鸟,有个皇家鸟类学会,是个民间组织,有一百多万会员,计算一下可发现,相当于英国人中每60位公民中就有一位是皇家鸟类学会的会员。观鸟在英国非常流行,我们国家的鸟类手册印五千册,卖了好几年还卖不动,可见国人中观鸟者不多。观鸟可以让人去了解大自然、生态变化,了解鸟的习性,了解另一种动物是怎么生存的。有人会质疑,我们处在一个高科技的时代,提倡博物学有什么用?当有人挑衅性地提这个问题时,最好的回答就是“没有用”。我们学习任何东西都是为了有用吗?我们人生做很多事情都不是为了用,或者不是为了马上就使用。现在人很着急,我今天投入一百块钱,明天就希望会得到一百二十块钱,如果不升值就好象这个东西就没有用一样。博物学的确有用,我们暂时不提它之用。修炼博物学很难升官发财,百姓修炼博物学也是为了发表论文。就算能认识几千种植物也仍然发表不了一篇论文,为什么呢?现在发现一种新植物物种很难,就算真的发现了,还要做实验,要有DNA的数据,同行专家才认可。百姓看花看草,不是为了写论文,是为了好玩!人这个物种是需要玩的。在玩中,可以不经意了解世界,在玩中也实现人的部分本质。玩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。
我们修炼博物学,去看花、观鸟,在乎的是感受外部世界,在感受的过程中可以提升我们自己,可以有审美的感觉。审美是很难用功用、效用来衡量的。你发现某个东西很美,这很难与别人交流,只有那人同时也看到它很美,俩人才能交流。如果对方根本不喜欢它或不在乎它,就无法交流。修炼博物学是个体自我的一种实现方式,中国近代第一本书《植物学》,是1858年数学家李善兰与两位传教士合作翻译的,李在书的序言中说:“验器用之精则知工匠之巧;见田野之治则识农夫之勤;察植物之精美微妙,则可见上帝之聪明睿智。”在这里,对于不信基督教的,“上帝”可以等同与“大自然”,也可以等同于“进化”。我们观察、理解大自然,就可以感受到进化的精致,看兰花长成那种形状,就可以感受到进化是多么的神奇、精巧,时间的积累就会产生多么美妙的智慧。“自然神学”般的感受普通人是否可以有?可以!我就感受过,虽然我并不信上帝。
我给大家看几幅图。美洲马兜铃的花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?为了昆虫来传粉,花的喉部为什么长了很多倒刺呢?为了小虫子只能沿着一个方向朝里爬,到了里面之后就会为里面的雌蕊传粉,要一直等到花凋谢以后,口打开了昆虫才能爬出来,再为其它的花朵传粉,这是上百万年进化的结果,是一个自然选择的过程,它很精致。注意我使用了百姓都明白的词语“为了”,上述的叙述也有目的论的嫌疑。但是没关系,我们是在“生活世界”中讲话,不是在“科学世界”中论理。
这是兰花螳螂,我的学生姜虹在西双版纳拍摄的。螳螂的身体部件长得象兰花的花瓣,这是自然选择造就的,它们放在一起给人一种神奇的感觉,好象有某种神灵在操纵一样,这是进化的奥妙之处。百姓仔细观察这些东西,是博物学的实践过程,可以不发表论文,但是可以感受、体验其中的美妙。
这是在我们湖北省美丽的神农架拍摄的某种勾儿茶,小藤条是旋转的,向左旋。勾儿茶属的所有植物都是向左旋的,为什么呢?不知道。问科学家,科学家不会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。关于这类“手性”问题,我问过一些植物学专家和物理学家,没人说得清楚。我请教了一位研究植物学的朋友:怎么做才能够在分子层面上来阐述它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手性,他说大概需要两百万人民币,才有可能研究清楚。但是目前科学家的兴趣不在此,因为目前没有用。两百万资金,资本家不会给你,国家也不会给你,所以科学家不研究这个东西。它有意思吗?非常有意思,在农村长大的小孩都会对手性感兴趣,比如豆角是右旋的,金银花是左旋的,紫藤是右旋的而多花紫藤是左旋的,葡萄秧的须子也有复杂的缠绕方向。有没有物种可以同时向左转也可以向右转呢?有!何首乌和微甘菊的同一株藤上茎既可以向左转也可以向右转,为什么?不知道。这些东西都很有趣,普通百姓也会感兴趣,会问为什么?的确不知道。人们很容易想到是不是克里奥里力的引起的,至少现在这种力与它无关,为什么?南半球也有这些类似的植物。黄独是向左转的,紫藤是向右转的,多花紫藤是向左转的,南北半球栽上这些植物,手性不会变。但是,现在克里奥里力跟它没关系,并不等于植物在进化的当初和它没有关系,当年古大陆没有分离的时候,某个地方的古植物在进化过程中是否跟克里奥里力微小的“推动”有关系?不知道。我们能不能做实验呢?我们可以做一个非惯性的转动平台,去测试一下是否能够产生不同的手性,但进化需要相当长的时代,这种检验局限性很大。在分子层面来解析宏观手性的微观调控机理,需要做很复杂的工作,要花大量的钱,而科学家们对些不感兴趣。当然,科学家某些手性问题是感兴趣的,比如杨振宁、李政道对弱相互作用下的手性问题感兴趣,而且获得诺贝尔奖,吴建雄的实验验证了理论结果。在手性催化方面,日本科学家获得了诺贝尔奖。在博物的层面,勾儿茶向左转、扁豆向右转之类,科学家没有看到商业价值,还不感兴趣。
在中国,博物学教育在解放前还是受重视的,各级教育中都有博物类的课程,但是现在没有了。最近北大附中在五个年级相继开设了博物学课程,清华附中也在关注这方面的教育,少数重点校重新发现了博物学对于培养学生健康成长的重要性。
博物学在历史上曾经风光过,有无数非常聪明的人为此做过贡献,有分类型的、百科全书型的、采集型的、综合科考型的、既探险又理论构造型的、解剖实验型的、传道授业解惑型的、世界综合型的、人文型的。人文型最值得百姓关注,此类型中都有哪些学者呢?约翰·雷、吉尔伯特·怀特、梭罗、缪尔、巴勒斯、利奥波德、法布尔、普里什文、劳伦兹、古尔德、梅特林克、狄勒德等,这些人与公众的博物学关系特别密切。他们中也有个别人是标准的科学家,但大部分不是。如果大家要读书,我推荐读人文型博物学家的书,我特别推荐读怀特、梭罗和缪尔的书。去过吉尔伯特·怀特的家乡,美极了,跟他的书《塞耳彭博物志》中描写的几乎完全一样。乡村风景,每一条街道、房子都没有什么变化,怀特那个院子还是老样子。他一辈子就是靠一本书出名的,这本书是英语世界中印刷频率第四的书,第一当然是《圣经》了。
这张照片中,戴眼镜的是美国总统罗斯福,右边是博物学家缪尔。有趣的是,博物学家缪尔有机会跟总统一起在野外扎营,双方愿意,他们一起感受大自然约塞米蒂的风光。缪尔在与罗斯福独处之时游说罗斯福最终把约塞米蒂变成国家公园,国家公园的概念就是博物学家缪尔提出来的,现在全世界都在使用。可以设想,我们中央领导人周围都是些什么人物,有博物学家吗?领导身边的人可能都在不断给领导提建议:开发A,开发B、开发C、开发D。可能没有人像缪尔那样告诉领导人:不要开发这个那个,给我们子孙后代留点东西,荒野本身也有价值,我们的子孙后代也需要荒野。
中国有没有博物学家?中国古代博物学非常发达,中国古代学问的主要特征就是博物。但是长期以来没有人说古代学问是以博物学见长,现在国学好象很热了,但是国学热是讲中国古代的伦理、政治,不讲中国的博物学。看看中国古代的诗人,李白、杜甫等,或者看看曹雪芹、齐白石,他们都是博物学家,他们作品中所描写的东西是真实的、可感的、可靠的,不是像我们80后、90后所讲的那些死无对证的东西。抱歉,80后、90后也有写实的伟大作品。中国有非常优秀的博物学传统,有非常了不起的博物学家,郦道元,沈括、郑樵、徐霞客、朱橚、李时珍、吴其濬等;较近的有贾祖璋、周作人、竺可桢、叶灵凤、位梦华、刘克襄、李元胜、安歌等。中国的民间组织IBE、自然之友、天下溪、各地的观鸟会等,也为博物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。发展博物学,民间化是出路。人人可以成为博物学家!

博物学的规定性:历史与逻辑,事实与价值

已经说到复兴博物学,但还没有清晰地交待何谓博物学,博物学有什么样的规定性?这是个问题,学界有不同的看法。历史上不同时期不同地方有过多种博物学,要界定我们提倡的公众博物学界,必须充分考虑到历史与逻辑、事实与价值的统一。
简单讲,博物学是指宏观层面对大自然的观察、分类、因果推断等,它是与还原论方法很不同的整体性的、平面化的研究方式,它与百姓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。
博物学不是一门纯知识,它强调知识、情感、价值观。没有情感和价值观的考虑,知识可能是有害的知识,不是我们特别提倡的。博物学要同时考虑这三者,这并不是说历史上的博物学都很好地考虑了这三点,只是说我们现在要恢复博物学的时候要充分考虑这三点。这也正好体现了“实际上”与“应当”的结合。也可以换种说法,并不存在一种目前我们可以完全照搬的博物学标准式样。我们现在提倡的博物学,也是一种人造学科,它与历史上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各种博物学有关系,要借鉴它们。
为什么要博物?为何关注博物学?我们公众为什么要修炼博物学?第一,从个体的生活上考虑,对自己的身心健康有好处,个体可以与大自然对话,个体受益;第二,从群体上考虑,我们小区、武汉市、湖北省可以做到环境相容,为子孙后代着想,群体受益;第三,从天人系统,人类与自然的可持续性发展考虑,对人类对大自然有好处。从这三个层面考虑,博物实践就有必要性,博物既有知识也有审美。博物学中所讲的知识,不是只指狭义的科学知识,它包含、尊重当代标准的科学知识,同时还包含一些所谓的不三不四、不伦不类的传说、禁忌与习俗、地方性知识。这就是博物学,一个大杂烩,有些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。迷信、禁忌的东西怎么能够和我们狭义的科学知识相容呢?还值得提倡呢?比如云南纳西族原来是有宗教信仰的,相信叫署的自然神。有信仰就有禁忌,人们到山上不能随便砍树,但是现代的一些纳西人被科学武装起来了,是无神论者,山上没有山神,砍树只要不被有关部门抓住就可以了,结果云南的红豆杉很快就被砍光了,因为那个树皮能够提取紫杉醇出口卖给美国人。就这么一点点的利益驱动,就把自己的家乡生态环境破坏了。迷信和宗教的东西的确不科学,但它作为一种禁忌,起着生态保护的作用,使老百姓有所敬畏、有所禁忌,不敢乱砍乱伐,现在无神论加上科学所提供的便利,很快就把一个个山头剃光了。当然,宗教和科学还有别的功能,这里不提了。博物学强调包容性,各种知识都需要,地方性知识、禁忌和狭义的科学知识都需要。
博物学所关注的东西通常不是科学最前沿所关注的东西,特别是它不同于竞技体育式的现代科技竞赛。现代科学家都忙于创新了,都特别在乎所谓的奥林匹克精神:更快、更高、更强。我为什么强调“所谓”呢?我认为这个概括非常不准确,奥林匹克精神不能用更快、更高、更强来概括,奥林匹克不就是game吗?game就是玩,就是游戏,现在的奥林匹克已经离玩越来越远了。科学有没有玩的时代?恐怕也有,这里不提了,现在的科学追求更快、更高、更强,和竞技体育一样。这种竞技体育和锻炼身体有关系吗?没有必然关系,有时不但不锻炼身体,还玩命、折寿,很多体育明星很早就去世,或者死在赛场。这种竞技体育跟锻炼身体没啥必然关系,更多地与经济、政治有关。博物学也不会学这种东西。非常可怕的是,现在的科技非常在乎全球竞争,科学没有第二,只有第一。我们现在修炼博物学,特别是普通百姓修炼博物学,跟那个是不一样的,博物学也分职业和非职业的。职业博物学家,基本上算在科学阵营中,是要按科学标准要求的,要发表论文,“不发表就出局”。我们是非职业的,我们到湖北的神农架去看看,“那感觉是非常地好”,这个好不需要向别人去汇报,也不需要去写论文,自己感觉好就是好。通过这种感性的活动,也是现象学所强调的第一性的知识,可以建立人与自然的一个新对话。我们经常说人与自然的关系,说的都是抽象的人和抽象的自然的关系。博物学强调的不是抽象的人,也不是抽象的自然,是具体的张三、李四,和大自然的某一棵草、一块石头的对话,是建立个体的人与具体的大自然的对话。没有这个东西,人与自然关系就是虚的,但是现在除了幼儿园,几乎没有成人的活动来提倡具体的人与具体的大自然的接触,少数户外活动存外。
博物学也在演化之中,有些观念需要变化。
我们所提倡的“公众博物学”是在总结历史上各种博物学实践基础上,考虑到当今时代的特点和需求,给出的知行合一、知识与价值统一要求的学问,它不是当今自然科学的真子集,与自然科学有不同的要求和宗旨。具体讲公众博物学有如下规定性:
l       量级,(空,时)=(“米”,“年”)。不在于纳米,不在于总星系,不在于飞秒,不在于30亿年。具体讲,侧重普通人的尺度,侧重普通人可及的世界范围,要先近后远。
l       博物的工具:主要是人的感官,特别是“眼”和“心”。眼到、心到,动之以情。记录丰富多彩的世界,也可用放大镜(甚至显微镜)、数码相机、DV。
l       强调横向关联的、非还原的或者有限还原的认识进路。新博物学并不排斥近代还原论科学的成就,但要驾驭还原论的成果,使之为自己服务,而不是相反。
l       强调主体的情感渗透。博物学实践要求体悟自然之整体性和玄妙。感悟也是一种认识,知识性的认识并非目的。
l       平面网络、整体式地把握对象,把自然看成一种密切联系的机体,我们人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。
l       博物学主要不是一门传统意义上发现的学问,而是一门鉴赏性、体验性的学问,它将导致一种生活方式,一种休闲方式,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生存的艺术。
l       它是一种实践的学问,不能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和纸面上,必须亲自尝试。光说不练,并不符合博物精神。
l       它提供常识与艰深现代科学之间的一种友好的“界面”或者适宜的“缓冲区”,它“门槛”很低,甚至没有门槛,人人都可以尝试。理解、运用、参与科学,并非远离每个个体的精神高消费。
l       尽可能从局部做起,从身边做起、从家乡做起,不断累积“地方性知识” ,与生态、环保工作密切结合,倡导可持续发展的理念。
l       尽可能少采标本,或不采标本(拍摄已经能解决鉴定的问题)。实在要采的话,采茎、叶等不采根。

谈博物学的现实可行性,我经常放这幅图。有人画了一些鸟,你们觉得画得怎样?我觉得画得挺好的。画这些鸟的人没有受过科学的训练,也没有学过画画,当初也没有太多的自然科学知识。现在他已经出名了,也接触了自然科学,当然也具有了一些自然科学知识。他是个喇嘛,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喇嘛扎西桑俄,是位优秀的博物学家。扎西桑俄非常了不起,在我看来,他所做的贡献要比科学家大得多。他对于藏区生活的鸟,有长时间仔细的观察,他不断地画鸟,已经画了几个回合了。他基于他的信仰和个人爱好,在做鸟类的保护和家乡的生态保护工作,他做的一些工作要胜过政府、科学家所做的。
博物学最厉害的一点就是有时间,因为“成功人士”都没有时间或者觉得时间不够用,都特别忙。从事博物学的人士多数属于“非成功人士”,有时间。时间可以积累智慧,进化论清楚地告诉我们这一点。扎西有时间,我们也有时间。扎西通过时间积累起丰富的地方性知识,值得我们、也值得科学家向他学习,他的工作也应该得到政府的奖励。扎西桑俄是自愿的,他很享受,也很有成就。
我说了半天,究竟什么是博物学呢?用世界上最牛的博物学家E.O.威尔逊的话来讲就明白了:“实际上,博物学就是了解你周围的一切。它可以是从山巅上眺望的一片森林狭长的远景,可以是围绕在城市街道两旁的一片杂草,可以是一只鲸鱼跃出海面的剪影,也可以是浅塘里水藻上长出的茂盛原生物。相比于虚拟实在,有人更喜爱现实存在。无论怎样,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无限的活力,等着人们去探索,哪怕只有片刻。至于那些所谓的‘现代科技的奇迹”,我要提醒读者:即使是路边的杂草或者池塘里的原生物,也远比人类发明的任何装置要复杂难解得多。”(转引《笔记大自然》,第7页)
博物学,简单点说就是动用我们个人的资源,了解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我们通常不想通过自己来了解大自然,我们想通过书本、科学家、电视台告诉我们。我们闭上眼睛不去感觉阳光、花草,我们没有伸出手去摸摸树皮、光着脚去踩踩泥巴。现代的博物学仍然可以有专业的博物学家,比如植物分类学、鸟类分类学,一些鱼类的研究,一些生态的研究还是要靠科学家。我们在座的可能都是平民,我们普通百姓,要发展我们自己的博物学。
我们公众的博物学并不等于不专业。我们有长时间的观察,我一年四季在仔细地观察一株小草,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很快地认出它来,但是很多植物学家认不出来,为什么?植物学家要鉴定一个物种,可能要有它的花、果,有时根、茎、叶也要齐全,但是我们现实中哪有那么齐全的东西。没有就不能鉴定了?能!北京大学大概有数百种植物,常见的也有两百多种,这两百多种的绝大部分,我看它任何一个部分,一年四季中都可以把它认出来。我没有刻意去鉴定它们,但是多年来我经常看它们,很容易把它们认出来,因为太熟悉了。我每次经过它们都要看一眼。你如果问一名普通的植物学家,他会非常小心、非常谨慎:“不好说,要等它开花、结果。”比如香春、臭春,按照植物分类学,它们的果实不一样,一个翅果,一个是蒴果,如果把它们都摆在桌子上,傻子都会分。问题是,小香椿树栽上五六年都不结果,人们就不认识它们了?没有的事,没有任何一个农民说栽了一株树,是香椿还是臭椿而不知道,非要等到第七年或第八年才能鉴定。不需要,闻一闻或看下树皮就知道了,甚至远距离看看长相就知道了。农民没有那么多术语,不知道科属种,不知道心皮、蒴果、翅果、奇数羽状复叶,但他们有自己的概念系统、思维方式、语言习惯。分别物种过程中,语言是相当贫乏的,许多东西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。常常是,我们的身体知道许多明显的差异,而我们的语言说不清楚。物种与物种之间有无穷个差别,科学家只告诉你有一两个东西是决定性的,所以写到植物志的检索表中,然后大家按这几条特征来鉴定物种。公众修炼博物学后,可以比科学家做得还好,可以全方位地、全天候地了解一种植物、多种植物,甚至家乡的整个生态系统,而不是像科学家只是为了交流、为了发表论文而提取大自然的部分信息。我们可以准确识别出香椿,不仅仅是对植物,对蚂蚁、对苍蝇、对猴子、对雪豹,我们也可以做到这点,对大自然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感受方式、理解方式。针对或者为了这样一种感受和理解,自然科学要为我们服务,而不是倒过来。我们有的是时间,我们也有热情,也不缺乏能力。

公民个体的博物行动

对于博物学中的“博物”,可以做多种理解,比如我们可以做副词理解,比如博物致知(knowing),博物地生存;也可以做动词理解,比如博物恰闻。博物也会使人有些收获,比如使人产生敬畏感。一个博物学家通常是敬畏自然的,因为他觉得大自然太神奇啦,大自然太博大精深啦。我们人所了解的都只是皮毛,因此要有谦卑之心,要有感恩之情。博物的过程,也可以使人与他人合作、使人与大自然合作,使自身变得充实,也使得自己自由自在。博物的目标也不要定的太高,比如我这一生就要发现几个新物种。没这必要。你不发现也没关系,你只要把自己放回大自然就可以。
公众博物学可做什么事情呢?可以做几件事情。第一,也是最重要的,是体验,亲自体验大自然,培养情感、价值观;第二,锤炼“个人知识”(Polanyi意义上的)。个人知识中只有很小一部分可上升为公共知识;第三,把公众知识转变成个人知识。让一切科技为自己的“生活世界”服务。我们要牢记,公共知识不变成自己的,对我们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。我们都知道《中国植物志》早就编出来了,也得了大奖,一共有80多卷,126册,放在家里,书架都放不下了。但这些书上的知识不是我们自己的,除非把其中的一些转化成个人知识。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下载、转变的过程。当然,不是下载到硬盘中就完事了,在线免费查询,根本不需要下载!重要的是,对现实的草木对应起来,进行比较。
具体建议有以下几条:
第一,要多看多识。《论语》里孔子说过,要“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”。这绝对是博物箴言。认识是钥匙,你通过了解它(他、她)的名字,其他相关的内容你就顺藤摸瓜,容易明白了。
第二,要写一些个人化的自然笔记、随笔。我们不写论文,但是我们可以画画,去做一些描述是可以的。
第三,选定某个主题拿起相机建立自己的自然档案。
按照这样三步来做,用不了一年,就可以出效果;用不了五年,就可以成规模;十年下来,你就可以很有成就感,生活方式就可以变化。要自己和你自己比,不要和他人比。遇见不认识的植物,开始可以多问别人,以后就不要轻易问别人。因为问别人的来的知识是廉价的,获得的太容易,你就不会把它当一回事。比如这种草叫什么,你不认识,问别人你知道了。但是下次遇见了,你可能还是不知道。所以,最好亲自去查,亲自去把它弄明白了,你就记下来了,剥了皮认识骨头。
这是前几天我带学生在北京香山中科院植物园看到的一株小草,叫葶苈,大概只有一厘米高,它最高也就能长到十几厘米,它十字花科的植物。利奥波德在他的《沙乡年鉴》里写到,只有那种俯下身看到地表的人才能看到这种植物,仰着头或平视走路的人是永远也看不到这种小草的。这种小草确实很卑微,但是它是春天的象征。你看到它会觉得心情好点,你会觉得自己对春天加深了一层理解。
这是一种香苹婆的果壳,像是艺术品。其实人们制作的艺术品是赶不上这种自然天成的果壳的。
这是圆明园中的景象,北京圆明园每天都有相当多的老人在园中观看天鹅、花草树木,几乎没有年轻人。为什么?年轻人都在教室学东西呢,都在创业,或者在创新呢。年轻人太忙了,年轻人是该忙更重要的东西。只有我这种闲人和老头儿老太太才看看这些花儿。但是,我不是说要大家不要忙了、不要工作了,都去看花去。我是建议,在有时间的时候,也去看看花。尝试一下,会有意外收获。
修炼博物学最重要的不是在于你有多少知识,比如你说你认识500种植物,500种植物算什么呀?你说认识1000种,1000种算什么呀?你说认识10000种,10000种当然很可观了,但是中国的植物将近3万种啊,全世界的植物将近30万种啊。不在于比数量,重要的是要好之、乐之。子曰: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。”知识海量,教不完的。
修炼博物学最重要的是通过兴趣发挥自己的主体性。柏拉图提出过灵魂回忆说。学问并不是教出来的,而是人先天具有的,教育只需提供感觉经验,令学生回忆起理念世界固有的完美知识。传播博物学,只需要传授一定量的基础知识,注重情感和价值观的培养,让公众自己主动学习。乐在其中,公众会主动地想学习,拦都拦不住。这样,学习就是一种自我驱动,就不是一种纯功利行为。《论语》中还有一句:“射不主皮”。原意指射箭不能只看是否射透了靶子。引伸为:只要肯做、合乎规矩、方向对头就好,不要在乎最终取得多大成就,如得诺奖之类。
修炼博物学也一样,多数人不是为了有惊人发现,不是想当科学家、专家,而是自娱自乐。自己感觉好那就好,而且是真好!
博物学某种程度上已经开始热了。中央电视台做了一个节目,叫《舌尖上的中国》。它为什么能这么火?某种程度上跟中国人好吃有关系,但又不仅仅只是与好吃有关。某种程度上与中国博物学的传统有关系。中国人对吃很讲究的,这种讲究已经不是好吃能解决的,这跟博物学的有根源。
不过,有些事情需要提醒。并不是与博物有关的所有热都值得推荐。近期又有个比较火的“鉴宝”节目,许多电视台效仿。目前的鉴宝活动太在乎某个东西值多少钱了,这就变得很没意思。鉴宝最重要的过程是博物的过程,在于各位专家、藏友之间互相交流来分享其中的乐趣,了解其中的文化。过分地强调某件东西值多少钱,就会鼓励人们去盗墓、去非法地占有一些文物。另外,也不要像某些自然超级发烧友一样,寻求非份的刺激,一定要登这个山、一定要登那个山,一定要见到这个物种那个物种。最重要的是从自己的家乡做起,从自己的小区做起。如果你连自己的家乡都不热爱,你怎么可能热爱整个大自然呢?你连家乡的植物都不认识,你怎么认识美国的植物、怎么进行对比?这不符合博物的先近后远的原则。应该像怀特一样,先从自己的家乡开始,热爱自己的家乡,了解自己家乡的一草一木。
这样一种博物实践追求的是 “无用但却是很美好的”。当然,这有一个前提,我们不能让一些饿着肚子的人去搞博物,那太不人道了。但现在我们多数人不是饿着肚子,而是肚子太大了。当温饱问题基本解决后,我们有能力走向自然,可以放下我们的包袱和锁链。马克思曾说了煽动性的一句话,大意是,无产者你们害怕什么呢?无产者你应该起来革命。无产者你失去的是锁链,获得的是将是整个世界。我想说的是,平时我们给自己施加的一些锁链,我们可以把它们放下来,回到大自然中,我们可能更拥有这个世界。
用心观察一株小草,我们可以做得比科学家还好。重要的是,这样做之后,我们能看到不同的世界,将书写不一样的人生。
最后推荐若干图书,祝大家心情好,生活好!
A通俗植物类图书:
l       汪小凡、黄双全,《珞珈山植物原色图谱》,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。
l       许智宏、顾红雅主编,《燕园草木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。
l       汪劲武,《常见野花》,中国林业出版社2004年。
l       莱斯利、罗斯,《笔记大自然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。
l       王辰,《华北野花》,中国林业出版社2008年。
l       梭罗,《野果》,新星出版社2009年。
l       伯恩哈特,《玫瑰之吻:花的博物学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。
l       卢梭,《植物学通信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。
l       土艳丽,《西藏野花》,科学普及出版社2012年
l       刘华杰,《天涯芳草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。
B与博物学文化有关的图书,可能稍复杂一些。
l       波兰尼,《个人知识》。
l       胡塞尔,《欧洲科学危机与超验现象学》。
l       托马斯,《人类与自然世界》。
l       沃斯特,《自然的经济体系》。
l       刘华杰,《博物人生》。
l       N.Jardine et al,Cultures of Natural History.
l       David Abram,The Spell of the Sensuous.
l       Roger French, Ancient Natural History.
l       Patrick Armstrong, The English Parson-Naturalist.

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823aa4460101cfad.html
发表于 2013-4-10 10:57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很好的演讲,很有感触……
“对于博物学中的“博物”,可以做多种理解,比如我们可以做副词理解,比如博物致知(knowing),博物地生存;也可以做动词理解,比如博物恰闻。博物也会使人有些收获,比如使人产生敬畏感。一个博物学家通常是敬畏自然的,因为他觉得大自然太神奇啦,大自然太博大精深啦。……”
发表于 2013-4-10 18:31:29 | 显示全部楼层
学习无用而美好的博物学,就是我这把年纪的人干的——享受一下就死了。学不会也没关系,幸福过了……
年青人谁有那么多机会?谁敢让孩子学多了不好好“应试”?!还有从毕业就开始的就业竞争?
啊,像刘华杰这样的,算是很了不起的人,这么年青就开始把这事情当成事业,又享受又“有用”。
各位中年的朋友能搞上这个也是很幸福的——套一句时下经常的命题。
发表于 2013-4-10 23:15:32 | 显示全部楼层
因美好而愉悦,夫复何求?
发表于 2013-4-11 04:10:29 | 显示全部楼层
惊叹于有人开始讲这个话题了。
美好而"无用"的知识正点明我们"无用人生"的根源,认识自然感受自然思考自然是最"美好有用的"是人一生最不可或缺的美好体验。以"有用""无用"做行为标准,才造就了我们索然无味的人生。
当我们想回到自然中去的时候,那些花草鸣虫飞鸟已离我们越来越远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13-4-11 08:28:12 | 显示全部楼层
惊叹于有人开始讲这个话题了。
美好而"无用"的知识正点明我们"无用人生"的根源,认识自然感受自然思考 ...
北红 发表于 2013-4-11 04:10


刘教授在北大哲学系开的就是博物学课,出了好几本书,闲时就喜欢在北大看花花草草,大隐隐于市啊。
发表于 2013-4-11 10:09:48 | 显示全部楼层
1.刘老师在郊区盖了座房子,种植花花草草,算是隐于郊:)
2.竟然把周老和谁谁谁排在一起了 !
3.“语言是相当贫乏的,许多东西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”,我认识植物的经验是,观察一次实物比读十遍植物志还管用。
4.“现在的学生没有这种童年”,子非鱼,焉知鱼之乐?
至少我们家孩子每天都是开开心心去上学,没觉得学校给了什么压力。兴趣班,也是自己坚持要上,除了钢琴。可是,即便是美国总统的孩子,除了自己所选的爱好,还得有妈妈替她选择的一项。绝对的自由,是好事?
5.刘老师今日所成,绝对离不开他的长年学习积累,地质学哲学访问学者北大任教等等。。。即便是古典文学,其素养也不低于中文系的学生。 众人若把博物学停留在“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”,未尝不可,但绝对不是全部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13-4-11 11:04:54 | 显示全部楼层
箱底的几个看法更为丰富了。

学习!
发表于 2013-4-11 21:13:05 | 显示全部楼层
究竟什么是博物学呢?用世界上最牛的博物学家E.O.威尔逊的话来讲就明白了:“实际上,博物学就是了解你周围的一切。它可以是从山巅上眺望的一片森林狭长的远景,可以是围绕在城市街道两旁的一片杂草,可以是一只鲸鱼跃出海面的剪影,也可以是浅塘里水藻上长出的茂盛原生物。相比于虚拟实在,有人更喜爱现实存在。无论怎样,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无限的活力,等着人们去探索,哪怕只有片刻。至于那些所谓的‘现代科技的奇迹”,我要提醒读者:即使是路边的杂草或者池塘里的原生物,也远比人类发明的任何装置要复杂难解得多。”(转引《笔记大自然》,第7页)
博物学,简单点说就是动用我们个人的资源,了解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我们通常不想通过自己来了解大自然,我们想通过书本、科学家、电视台告诉我们。我们闭上眼睛不去感觉阳光、花草,我们没有伸出手去摸摸树皮、光着脚去踩踩泥巴。现代的博物学仍然可以有专业的博物学家,比如植物分类学、鸟类分类学,一些鱼类的研究,一些生态的研究还是要靠科学家。我们在座的可能都是平民,我们普通百姓,要发展我们自己的博物学。
发表于 2013-4-11 21:13:34 | 显示全部楼层
窃以为自己与博物学天然亲和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13-4-18 10:42:48 | 显示全部楼层
请教,福州有槭叶铁线莲没?

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485ea8790102e9vu.html
发表于 2013-4-18 11:44:36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原野随想 于 2013-4-18 11:54 编辑

没有。
《中国植物志》上称其在国内的分布为“特产北京”。
发表于 2013-4-18 14:13:35 | 显示全部楼层
窃以为自己与博物学天然亲和。
浮光掠影 发表于 2013-4-11 21:13


鄙人大概是相反的。不过笨了也好,学不会的就不去强求了,随意快乐着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13-4-18 23:09:02 | 显示全部楼层
没有。
《中国植物志》上称其在国内的分布为“特产北京”。
原野随想 发表于 2013-4-18 11:44



这都有特产哪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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